“她是魔女。”
在德林卡家的宅邸里工作了半辈子的老女仆,与个头只能堪堪与装着食物的手推车平齐的小女仆如此说道。
声音轻到近乎耳语,是需要小女仆拼命地踮起脚尖、竖起耳朵、专心致志才能听到的地步,若说是四下无人时候的自言自语,倒还更加贴切一些。
并不是打算说给他人听的话——毕竟被老女仆称之为“魔女”的对象,是德林卡家的女儿。
德林卡家本来只有两个儿子,但五年前家主从外地归来之时,却携着一位半大的小女孩,并且没有对外公布她的身份,却要求仆人们按照对待自己子嗣的方式照顾她。
——是私生女吧?
喜好八卦的仆人们在家主看不到的地方嚼着舌根,殊不知这件事早已在贵族间传开了。
对于贵为公爵的德林卡家来说,这个女孩的出现无疑是一件天大的丑闻,理应来说是捂不住的,但不知为何,所有人都无一例外地对此保持沉默,甚至包括身为死对头的其他家族,也没有将这件事作为嘲笑德林卡的谈资,或是打压威胁的筹码。
所有人都在避开那个女孩。
于是,在德林卡公爵本人仍未展露明确态度的情况下,谣言与传闻自然会满天飞。
“魔女”则是最为普遍的说法。
传说她们的祖先是与恶魔签下契约,受到诅咒产生异变,逐渐成为能够驱使可怕使魔与不详法术的种族,虽然还维持着人的外貌,但已经脱离了人类的范畴,成为恶魔在人间搜掠灵魂的专用工具。
历史上魔女引发的灾难数不胜数,这也是老女仆为何在同情德林卡家“女儿”的同时,还不可避免地感到厌恶的原因。
而作为唯一听众的小女仆还是一张未曾染上色彩的白纸,比起魔女的危害,她显然更在意蛋糕上有几颗草莓,和晚上的牛奶布丁里有没有榛果的碎屑。
天真可爱的小脸上写满了高兴,她在老女仆寸步不离的监护下推着嘎吱作响的小餐车,往那位与自己同龄的女孩房间走去。
小巧轻便的皮鞋踩在毛绒地毯上,几乎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对于小女仆来说,宅邸中的同龄女孩只有那一位,因此自然不可能怀抱有什么恶感。
出于各方面的顾虑,老女仆也不曾告诉过她关于德林卡家的女儿的事情,只是告诫她“要保持距离”罢了。
……等长大了再说吧。
老女仆想到。
她也希望“魔女”只是谣言,毕竟小姐还从未表现出什么古怪的地方,只是因为周围人的疏远而显得有些孤独罢了。
那精致如同人偶般的面容,即便是最恶毒的皇后,恐怕也会在挥下鞭子的时候停滞一瞬。
让自己的女儿多陪陪她也是好事。
但如今宅邸内的气氛……着实让人喘不过气来。
————
“你来了,我亲爱的弟弟。”
坐在沙发上的金发青年用相当没礼貌的语气招呼道。
果然,那张脸无论什么时候看,都会让人没来由地涌上一股呕吐感——倒不是说眼前的人有多难看,相反他有着一张极为英俊的脸庞,只是那不知如何培养出的恶劣性格天生与我八字不合。
我竟然要称呼这个比我年长一岁的家伙“兄长”,光是想想就令人绝望。
尽管如此,名为奈希尔·德林卡的金发青年,还是与我——亚库斯·德林卡维持着表面上的和睦,至少在别人的面前要保持兄友弟恭的模样,尤其是父母。
十分奢华的镶金玻璃桌上摆着还在冒着热气的茶水,红褐色的液体中倒映出我与兄长截然不同的面孔,那双连我自己都觉得别扭的无神眼睛不知道遗传自父亲还是母亲,从其中能看出对于是否要拿起那杯茶的犹豫,明显不是什么靠谱的人。
大概是优秀的基因都被兄长拿去了吧——也确实是像他那样的家伙会做出来的事。
“好久不见,我敬爱的兄长。”
我毕恭毕敬地低头问候,尽量放低自己的姿态,如果可以的话,我绝对不会想要去触这尊大佛的眉头。
——在帝都呆得好好的,突然回家要干什么?
我无法想象出他突然回到家乡的理由,但本能地预感到绝对不会是什么好事……对我而言。
和极度厌恶的人呼吸同一片空气像是如坐针毡一般,拜此所赐,我既没有在看上去十分柔软的沙发上就坐,也没有拿起那杯要价或许有十个帝国金元的昂贵茶水,只是仍站在原地,打算听听我的兄长特意将我从魔法院叫回来究竟有什么事。
德林卡家的领地与帝都距离并不算遥远,乘坐列车只需要三四个小时的车程,比起那些动辄十数小时,甚至数天的偏远行省来说,算得上是“城里人”。
德林卡家掌控的坠火行省是帝国军工制造业的中心,并且是拱卫帝都的防线之一,以至于下嫁皇女都不算什么稀罕事,领地和家族自然也如同老树般枝繁叶茂。
而我的兄长,更是能称得上百年一位的战斗天才——如今不过才从学院毕业数年,就已经任职宫廷近卫骑士长,手下握有上千人的兵力,许多皇子皇女都将他作为拉拢的对象,可以称得上前途无量。
德林卡家因为有父亲与他的存在,地位自然也水涨船高。
而我则在毕业后进了帝国魔法院谋了份差事,虽然德林卡家次子的身份多少行了些许方便,但我还没有堕落到要利用家族的名号乖张行事的程度。
不管怎么想,兄长都不可能会有事需要找一个可有可无的弟弟进行商量。
除非是跟家族有关的大事。
“怎么样,魔法院的工作还顺利吗?”
还是和以前一样,谈正事前要先拉一拉毫无感情可言的家常……比起聊天,更像是在向上级口述一份报告。
但我仍然摁下心中的不快,回应道。
“还不错,除了每周要去学院里处理一些杂事外,目前并没有什么烦心事。”
“是吗,那就好。如果你想要升迁之类的话,我可以帮你一把。”
真是直白,不过这可称不上是家人之间的关心,只是为了拓展家族势力的行动罢了,明明就连生日的时候也不会互相祝福,逢年过节也只有冷冰冰的书信往来,这种时候反倒把“亲情”搬出来了。
只是利益的纽带而已。
“十分感谢——但是很遗憾,我是个容易对现状感到满足的人。”
“……这样啊,我明白了。不过你随时都可以来拜托我,亲爱的弟弟。”
奈希尔·德林卡优雅地啜饮着红茶,与我相同的祖母绿眼瞳微微眯起,像是在检查产品一样审视着我。
令人不快。
“既然你我都是在百忙之中抽空赶回老家来,我也不多说废话了。亚库斯,我打算结婚。”
“……这样啊。”
结婚……吗。
老实说,还挺令人惊讶的。
对德林卡家来说,继承人的婚姻的确算得上一等一的大事,以兄长目前的情况来看,就算嫁过来的是某位帝国皇女也毫不稀奇,再次也是其他公爵的女儿,或是赫赫有名的年轻女性。
称得上炙手可热。
不过我姑且也有做好心理准备,毕竟到了适婚年龄的贵族继承人基本会在第一时间与门当户对的对象定下婚约,帝国千百年来都有着这样的传统。
至于继承人之外的子嗣,则偏向于放任自由,就算在外面夜夜笙歌也丝毫不会有人管。
可我心底里却隐隐有些许不安。
以至于十几年未曾改变过装饰,陪伴过我童年的德林卡宅邸的会客厅,在我看来,仿佛是一座隐藏着恐怖恶兽的阴暗洞穴。
母亲与父亲倚靠在一起的甜蜜肖像画正位于兄长身后的墙壁上。
停留在新婚时期的二人看上去无比幸福。
用来装裱的相框一尘不染,大概是不久前才被佣人清洁过,但不知为何,那两人的笑容看得越久,便显得愈发诡异。
——毕竟,十多年前的父亲,带回了他的私生女,也就是我们的“妹妹”。
正因为如此,这幅画在我的眼中才会变了味吧。
赶在喉咙变得干涸沙哑之前,我低声问道。
“对象是谁?”
“这个嘛,我本来想给你一个惊喜的。不过提前满足弟弟的好奇心也无妨,毕竟要过门的人有两位嘛。”
一夫多妻,或是一妻多夫对帝国贵族来说极为正常,他们向来对这种关系看得很开,以至于某段时间帝国皇室不得不派出禁卫军整顿糜烂的上层风气。
抛开父亲的婚外情不谈,正式纳入两位以上的妻子,对德林卡家来说是第一次。
为了要拓展本家的势力,开枝散叶吗?恐怕不是。
比起普通人纯粹的爱情,贵族继承人的婚姻就像是扑到网上的飞虫,只要随便一动,便能牵扯到无数的利益相关者。
换句话说,是因为有利可图,所以才会结婚,而不是因为傻乎乎的青涩恋爱。
像是工具一样。
似乎在观察我的反应,奈希尔过了好一会儿,才接着说道。
“第一位是维妮菈·艾尔多斯。”
“第五皇女……是吗。”
“什么嘛,你看上去好像早就猜到了一样。”
“想必是她主动向陛下提出下嫁的请求吧。毕竟从学院时代开始,她就爱你爱得人尽皆知了。”
第五皇女是一位温柔可人的美丽女子,也是皇帝陛下最为疼爱的皇女之一,每年上门提亲的贵族都能在大殿上排起长队。
那样的女孩为何会喜欢上这种除了武力与脸之外一切都糟糕透顶的男人,简直和谜一样。
啊啊,我仿佛能听到无数青年梦碎的噼啪声了。记得有个后辈好像相当迷恋第五皇女的样子,回头就把这个好消息告诉他吧。
“呵。抛开身份不谈,她也算是我相当中意的类型,身材容貌都属于上等,而且头脑也相当灵活,算得上完美的贤内助,在今后也会成为我……德林卡家的得力帮手吧。”
“那我就提前恭喜兄长了。”
“先别急,还有一位。”
奈希尔露出意味深长的笑容。
那张英俊的脸差点让我的肚子一阵翻腾,禁不住要发出作呕的声音。
这副表情我熟到不能再熟了。
将无辜的领民如牲畜般杀死,将不知名的少女带进地下室里随意欺辱折磨,将街边商贩的手指一节一节地掰断,将异种族当作奴隶一般捕捉、玩弄与贩卖时他也是这样笑着的。
假如说奈希尔是个披着人皮的恶魔,那我的父母则是豢养恶魔的主人,而我则是他劣迹的见证人与得力的帮凶。
失踪的领民尸体由我来焚烧,奄奄一息的少女由我来负责处理,商贩们的悲鸣由我来封口,异种族由我来负责交易。
直到现在,德林卡依然是最负盛名的帝国贵族之一。
……真是可笑。
这样的人竟然要与两位女性结婚,其中一位还是温柔善良的第五皇女,我都不敢想象第二位受害者会是什么身份。
邻国的公主?亦或是其他种族的权势之女呢?恐怕就是所谓的精灵族的圣女,眼前的男人也能依靠交涉或是掠夺的手段将其占为己有吧。
……曾经作为帮凶的身份,令我并没有能够指责他的立场。
知晓那些黑暗往事的人除了我之外,基本上都已经下了地狱,宅邸里的佣人换了一批又一批,时至今日只有几位父母的亲信依然健在,而他们几乎对奈希尔做过的事一无所知。
魔法真是方便的东西。
但我仍然坚信着,也许有一天,会有人能发现蛛丝马迹找上门来吧。
“这位是你我都很熟悉的人。”
我的交友圈与兄长几乎算是平行线,熟识的女性也大抵都是魔法院的宅女,况且她们也都没有值得兄长出手的价值——如果只是单纯取乐的话,就另当别论了。
换句话说,我想不出来是谁。
“请兄长别卖关子了。”
“你偏偏这种时候就没什么耐心呢。”
他将茶杯放回玻璃茶几上,发出清脆的铿锵声。
如同教堂塔楼上敲响的大钟。
“米菈。米菈·德林卡。”
简单的人名,搭配上奈希尔平静清澈的嗓音,听上去却震耳欲聋。
大概是因为听到了出乎预料的名字,我的大脑在瞬间停摆,待到回过神来的时候,墙上挂钟的秒针已经走过了半圈。
我忽地吐出一口浊气,看向兄长那双似乎在享受我的反应的碧绿双眼。
“……您还真是给了我一个惊喜。至少把我强行从工作中叫回来的不快都吓没了。”
“哈哈,是吗?放心吧,你不在的时候会有人接替你的工作,你的上司我已经和他通过话了,确保不会对你造成负面影响。”
“那么,这是什么今年流行的最新玩笑吗?”
“……这可不是什么能开玩笑的事啊,亲爱的弟弟。”
不,他的确不是在开玩笑吧,只是离奇的现实令我产生了或许是在做梦的恍惚感。
毕竟——
“要迎娶自己的妹妹,就算是私生女,未免也太离经叛道了。”
“比这还要离经叛道的事情我们已经经历过许多了,弟弟。只是迎娶自己的妹妹,父亲的私生女,一位‘魔女’而已,算不上什么大事吧?”
“……父亲和母亲怎么说?”
“当然是同意了。”
说的也是,那对父母的话无论如何都是会同意的。
他们从来没有反对过奈希尔的决定。
“那,她本人呢?”
“你在说什么呢,弟弟?我可不需要她的首肯。喂,我说,你该不会真不知道父亲把她带回来的目的吧?”
“……”
那种事情,早在十年前就知道了。
将魔女之血引入德林卡家。
我原以为是要进行人体实验,将她作为‘血袋’一类的工具,没想到竟然是如此简单粗暴的方式啊。
‘魔女’的话,无论遭受怎样的对待都不会让人惊讶,对德林卡家的价值也只有作为用以繁衍拥有魔女之力的后代的生育工具了吧。
真是疯狂。
而能冷静接受这一切的我或许也早就疯了。
名为良知的礁石早就被淹没在了现实的大海之中,恐怕已经被磨损得连渣都不剩了。
米菈·德林卡。
我与奈希尔名义上的妹妹,父亲与‘魔女’的私生女,完美继承了其母亲的力量,是一经教会发现就会被处死的存在。
如今却被德林卡家光明正大地藏匿起来,并且要令其给家族继承人,未来的帝国公爵生育拥有魔女力量的子嗣——
不,“子嗣”只能用在第五皇女的后代身上,与米菈的孩子恐怕称之为“听话的武器”会更合适一些。
……而我正在冷漠地旁观这一切的发生。
好想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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